王晴西生莲花,藏梦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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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生莲花,藏梦为马

王晴

“无名荒凉的山川脊梁上,朝圣者磕着长头涉过高原土地,一步一个吻,吻着土地醇厚无尽的方向和虔诚所向的信仰。他们的脚步像是神的双手,细细抚摸山峦漫长的轮廓。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大地之灯》

你,有没有看过两部电影。

一部是大名鼎鼎的《红河谷》。

——草原,雪山,转动的经筒,精致的佛像,一袭血衣的汉族姑娘,裹着氆氇的康巴汉子。你还记不记得,结局是触目惊心的火光和遮天蔽日的浓烟,吞没了怒吼奔流的江河,消散了沙哑悲怆的歌声——

“高高的雪山顶上次仁拉索,一朵格桑花开次仁拉索。轻轻传来歌声次仁拉索,有我的心上人次仁拉索。”

还有那首被川藏公路的泥石洪流埋葬的《康定情歌》。

——“犹记得,当年经历,走马康川上。空空,自个思量,换了沧桑,更寻在何方?”风华正茂的工程师与卸下镣铐的女奴,就像无数个他与她一样,难逃时空交响的巨大悲鸣。

一个依稀花甲泪落,一个肠断黄泉杳声。

他们告诉我,只有去到过藏地并且将真心托付的人,才能真正听懂这首恋歌里潜藏的情深似海。

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我这场醉心于雪莲花与风马旗的三生大梦,就是在这样的情义中静静滋生,没有一点声响。经年累月,一直一直,生长在我的心上。

史铁生怎么说的,“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想,却又偏偏不能忘。开始相信真正的痛苦和压力,往往没有谁能与你分担。你只能从一个肩,换到另一个肩。我那些坚持和执着,就像独自西行在荒漠上的玄奘,烈日炎炎,无水无粮无绿洲,前进是绝望的遥远,后退是死寂的空无。

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里写着,每当我听到山溪奔腾、海涛拍岸或是自己的心跳声,就宛如听到无常的声音。这些改变都是都是死亡的脉搏、死亡的心跳,催促我们放下一切执着。

六道轮回,三界通苦,错,就错在我们太过执着。

藏民说,同一只脏手不可能在同样的流水中洗两次。又说,不管你多用力,沙子还是挤不出油脂。也许那些我们执着追求的东西,本质上根本无法执着。

念一念威廉·布莱克的诗吧,或许,在余下的年月里,我终能将这满心执念与牵挂彻底放下。

“把喜悦绑缚在自己身上的人,

反而毁灭了长着翅膀的生命;

当喜悦飞去而吻别的人,

将活在永恒的朝阳之中。”

生死大海,谁作舟楫。无明长夜,谁为灯炬。

很久没有看到精美如《玄奘大师》一样的纪录片了。西行路千里风霜,影片里的玄奘总以逆光侧影出现,双手合十,孤独而又决绝。莫贺延碛四日滴水未进,高昌国毅然绝食,龟兹葱岭越过数座雪山,撒马尔罕一夜之间转变信仰,贾拉拉巴德石窟上千次叩拜,恒河边天生异象,还有那迦毗罗卫的荒芜,拘尸那迦的涅槃,大菩提寺的重建。已过而立的玄奘,波澜不惊的玄奘,精诚所至的玄奘,终于在那烂陀德行高贵的住持座下落下泪来。

我与《大唐西域记》的缘起,还是因为曾经无意中读到了唐宫里那位美丽无双却臭名昭彰的高阳公主传记。下嫁玄龄次子房氏遗爱,错爱高僧辩机。而辩机正是慈恩寺里玄奘大师的爱徒。《大唐西域记》便是玄奘口述,辩机执笔而成。

辩机辩机,为何就不会巧辩机缘,这般亵渎了佛祖,蒙羞了玄奘,最终落得个腰斩于市的下场。毕竟不忘红尘又不负如来的鸠摩罗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间唯有一个而已。

我喜欢那些喜马拉雅山的云游修行者的传说,他们在六千多米的高山之上跋涉,一天只食一餐。随身只带一张毡子,一根手杖,赤脚走路。如果不是真正走在日光倾城的拉萨街头,入目皆是磕等身长头的信徒和长明的酥油灯,我永远不会相信,世上还有这样一块土地,这样一些信徒,他们亲吻大地,拥抱尘埃,目光慈悲,心性高洁,灵肉几乎与天地相契,与万物归一。

“善生,如果我们能顺利抵达墨脱峡谷,然后再次出山,是不是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会如同穿越无人之境。”

支撑我心底那朵莲花盛开的巨大力量,是高行健和他的《灵山》。

“佛说欢喜,是最先替代那南无阿弥陀佛的字句的,然后便成为皆大欢喜这更为普遍的表达。这是我摆脱绝境后最初的心态,也是最实在的幸福。我受到了佛的关照。但我还只是窃喜,不敢贸然袒露。”

皆大欢喜?我想问问佛,世间有为法,如露亦如电,何欢何喜?

恒庄法师有一句诗,读来唯有叹息——世出世入皆有累,为僧为俗两皆难。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我记得《天涯明月刀》的最后一章里,傅红雪把酒对青天,却没有如同楔子里写的那般,再次追问明月在何处。

——明月何处有?

——只要你的心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这既是《倾城之恋》的开端,也是全篇的收尾。圈圈圆圆,兜兜转转,苍凉的故事述说不断。

仓央嘉措一首又一首的情歌,或托名,或仿作,到如今已经真假难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从庄严的佛像到不灭的酥油,从万人敬仰的松赞干布到功勋卓绝的五世达赖,我寻遍了布达拉宫所有僧侣闭目的经殿,听遍了大小昭寺所有恢弘深沉的梵唱,却终究还是捕捉不到他的一丝气息。就连宗角禄康的那潭浅水以及八廓街角的黄色碉楼,无非都是给故事填上一抹丽色,让流浪在拉萨街头的仓央嘉措,成为这滚滚浊世间最美的情郎。

这样的他,即便高坐在布达拉宫,又怎么成得了虔诚信徒心目中的雪域之王?

所以,大昭寺没有他的雕像,布达拉宫没有他的灵塔,在西藏和黄教的历史里,他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就连青海湖畔的导游,也认为没有必要提及,康熙四十五年隆冬,他或许就是止步于此,坐化塔尔寺的传说。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站在大昭寺三层的平台上,望着佛光闪闪的金顶和玛布日山间翻腾的云雾,我心下颤栗,耳边忽然响起尹莲绝望的声音:

“长生,你是我的佛,你来度我。在湖边,你的背影,绛红袈裟,火一样烧穿了我的眼睛。我眼中无泪,血已干涸。我对你的感情,就是这样莽撞,来势汹汹。你,坦然受之。山峦,河谷。你衣袖边流连的白云,割断了我的望眼欲穿。”

日月为明,容光必照。

如果说,《日月》还不能让我懂得什么是咫尺天涯,不能让我相信人与人之间存在注定跨越不了的距离,那么,《酥油》终于让我明白,人类真的可以无法完全接近彼此,即便爱和感动已经排除了那么多阻碍。

从拉萨到北京,两日两夜,火车穿越高山云海,呼啸东归。

车厢里形形色色,无一例外都是结束旅行的游客。个个神采奕奕,毫无倦容。

这一路上,我只带了一本书——《酥油》。

读完第一遍,火车正在穿越唐古拉山。

第二次看到结局,火车驶过青海湖。

感动和悲伤,勇气和无力。

为了变成真正的酥油女人,梅朵献出了她全部的爱。可是爱的背后,另一些事情却渐渐浮出水面。

“月光,我来看你。”梅朵说。

月光怔在那里。他一脚搭在台阶上,一脚像是要坠落下来,却又停顿在半截台阶中,脚底悬空。阳光那么强烈,照着他一身绛红,像血浆灌进梅朵的心,覆盖开来。把背包缓缓递向已经跨上台阶高处的青年。

梅朵说,“月光,来,你来瞧我带回的钱……可以修通雪山下那条路了。我们可以在那个峡谷里盖一栋大大的木屋……”

“那还不如盖一座寺庙。”月光打断梅朵,声音轻而干脆。

后来,梅朵没有再哭,我也没有再落泪了,或者说我们都已经淌不出眼泪。

泪水是一种希望。

我干涩沉重的目光从高高的仰视跌落下来,坠入到前方的深暗峡谷。那里,五色经幡在北风中猛烈翻滚,呼啦啦直至天空,把我低沉的心绪也带到更远的地方去。有时候,如果追逐的梦想或者得到的回答会把我拖进万丈深渊,让我暗无天日,再也回不来,我想我已经不再需要坚持下去了。

火车驶离西宁的时候,车厢里安静极了。我站在车窗前,最后一次长久地凝望那片绮丽而又肃穆的天地,以及留存在其中神秘而与世隔绝的村庄和山峦,那一刻,我就像停留在世间的边缘,与之依依惜别。我希望人世的喧嚣和浮华能够永远不与它对峙,即便是生生不息的芸芸众生,或是长明不灭的大地之灯。

回来之后,醉氧反应有些严重。昏沉中重读《冈底斯的诱惑》,这一次庆幸自己再没有辜负这段故事,以及那片壮丽的天地和众山之主恢弘的梵唱。

——天是暗蓝色的,没有月亮,星星又低又密,大地似乎接到了星星。我相信这景致从没有人看见过,我甚至不相信我就站在它面前,这是一条通向蓝色夜幕的路,是连接着星星的通道。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华年从此停顿,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我终于相信,去过西藏的人,这一生,都不可能真正与之告别。我曾豁出生命与之靠近,最后我双手空空地离开。我要用余下的一生,慢慢打磨它在我生命里留下的的图腾纹章。

我曾独将梦想的灯火高举,可是如今万人都要将它熄灭。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岁月易逝,一滴不剩。

今生,我愿将自己葬在南迦巴瓦,守望这以梦为土的天堂。

千年后若我再生,我定要投入此火,将牢底坐穿。我将偎紧这温暖,无惧哪怕绵延一生的茫茫黑夜,直到最后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落日。

选自王晴文集《五个梦》,有删改

本期编辑:张世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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